朱生豪译《莎士比亚戏剧全集》
《伉俪:朱生豪宋清如诗文选》书影
民国伉俪朱生豪与宋清如
《伉俪:朱生豪宋清如诗文选》近日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,书中那一张张弥足珍贵的老照片,一篇篇饱含真情的率性文字,将我们带进了一段尘封已久的爱情,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。
其实,这对民国伉俪的名头并不响亮,与梁思成与林徽因、徐志摩和陆小曼等光彩耀眼的人物相比,更像是我们身边普通的邻里和乡党。但他们平凡、浪漫而又悲壮的爱情和生平历程,以及对事业的那份执着和坚韧,却触动了许多人的心灵,也从一个侧面记述了那个时代的脉搏。
一笑低头意已倾
朱生豪与宋清如因诗而相识,因诗而相知,最后也是因诗结缘走到了一起。
朱生豪是浙江嘉兴人,关于他的资料目前留存不多,据当地地方史料记载,他出生于一个破落商人家庭,自幼聪颖好学,1917年入嘉兴开明初小读书,1921年毕业,获甲级第一名。但天有不测风云,朱生豪的母亲突然病逝,两年后父亲也离世,家庭很快陷入了窘境,小生豪幸亏由孀居的姑母抚养,才得以继续求学。
1929年中学毕业后,朱生豪被保送至杭州之江大学深造。朱生豪在学校主修中国文学,同时攻读英语,具有很高的文学素养和英语水平,这为其日后从事莎士比亚戏剧翻译埋下了伏笔。大学二年级他参加了“之江诗社”,其文学才华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交口赞誉,“之江诗社”的社长夏承焘这样评价他:“阅朱生豪唐诗人短论七则,多前人未发之论,爽利无比。聪明才力,在余师友间,不当以学生视之。……闻英文甚深,之江办学数十年,恐无此不易之才也。”
就在这段时间,宋清如走进了他的生活。
这个明眸皓齿的姑娘长朱生豪几个月,出生于江苏常熟西张栏杆桥日晖坝一名门望族,自小定有娃娃亲。长大成人后,宋清如向家里抗议“我不要结婚要读书”,后如愿以偿进了之江大学,并在之江诗会上结识了朱生豪。多年以后,宋清如对当年初识朱生豪的情景还记忆犹新:“那时,他完全是个孩子。瘦长的个儿,苍白的脸,和善、天真,自得其乐地,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。”
之江大学是一所教会大学,学生人数不多,环境美丽如画。宋清如读中学时即爱好文学,曾尝试着写些新诗,进入大学后,也参加了“之江诗社”的活动。据宋清如回忆,当时她别出心裁地写了首宝塔诗,作为参加诗社的见面礼:“这个‘诗社’的诗人们,不少是诗词能手。他们交流的作品,不是诗,就是词(古体诗词),可我连平仄都辨不出来,于是宝塔诗无异成了怪物。当时彭重熙(生豪同班友人,词极好)看了宝塔诗后,就推给坐在他旁边的朱生豪看。我注意到,朱生豪看了之后,带着微笑把头低了下去,既没有说话,也没有表情。事后,也许是三五天之后,他给了我一封信,附有他自己的三四首新诗,请我指正。我给了回信,这就开始和他有了信件来往,内容无非是交流创作的新诗。后来,我学写旧诗时,也经常请他修改,从而加深了相互理解。”
自古才子爱佳人,在优美静谧的之大校园里,志同道合的朱生豪和宋清如暗生情愫。毕业前后,朱生豪写了三首《鹧鸪天》送给宋清如,向意中人表白了自己的心迹:
①楚楚身裁可可名,当年意气亦纵横,同游伴侣呼才子,落笔文华洵不群。
招落月,唤停云,秋山朗似女儿身。不须耳鬓常厮伴,一笑低头意已倾。
②忆昨秦山初见时,十分娇瘦十分痴,席边款款吴侬语,笔底纤纤稚子诗。
交尚浅,意先移,平生心绪诉君知。飞花逝水初无意,可奈衷情不自恃。
③浙水东流无尽沧,人间暂聚易参商。阑珊春去羁魂怨,挥手征车送夕阳。
梦已散,手空扬,尚言离别是寻常。谁知咏罢河梁后,刻骨相思始自伤。
世上最会讲情话的人
朱生豪从小饱尝世态炎凉,造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性格。据他自己说:“一年之中,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日子有一百多天,说话不到十句的有二百多天,其余日子说得最多的也不到三十句。”与朱生豪亦师亦友的夏承焘对他也有类似的评论:“其人今年才二十岁,渊默若处子,轻易不发一言。”
但就是这样一位寡言少语的人,却将最优美的文字献给了他深爱的姑娘,从而被后人誉为“世上最会讲情话的人”。
1933年大学毕业后,朱生豪到上海世界书局担任英文编辑,与正在之江大学读书的宋清如两地分隔。1937年江浙沦陷,宋清如逃离故里,寄迹四川,先后在重庆、成都执教。朱生豪仍在上海书局工作,后来应邀至《中美日报》任编辑。期间,两人以书信作媒介,交流情感,倾诉相思。
据说好的情书都不长,但恋人间的通信却很频繁,就像灌木丛不可能参天,却能生得漫山遍野。朱生豪和宋清如当年书信往来极多,后来由于种种原因,遗失了很多。1990年代中期,《朱生豪情书全集》出版,宋清如在序言中回忆道:“通信时断时续。我在1941年回上海的时候,因为怕累赘,把他寄到四川的信件以及其他文字资料全部毁了。所以现在残存的信件,都是在抗战(1937年8月)以前的。”但即使如此,这些动人的情书也还有308封,基本上每周一封,如果算上遗散的,正如宋清如所言:“他两三天就给我一封信。”
在写给恋人的信中,朱生豪妙笔生花,不可遏制的青春气息从他那或幽默,或俏皮,或苦恼,或纠结的文字中不时跳跃出来,谁也不会相信朱生豪的内心世界竟然是这么丰富、活跃,谁也不相信这个木讷、沉默的书生下笔竟然如此灵动、飞扬,那份纯真和热情,即使是情诗圣手徐志摩的《爱眉小札》也不能与之相比———别的不说,就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昵称和落款吧,称呼宋清如的有“宋、好宋、宋宋、清如、好人、无比的好人、好、宋家姐姐、澄、澄儿、好友、小亲亲、哥哥、阿姐、傻丫头、青女、青子、我们的清如、宝贝、好朋友、好澄、澄哥儿、虞山小宋、爱人、老姐、小弟弟、二哥、小宋、哥儿、姐姐”等等,朱生豪自己的署名更是千奇百怪:“朱、朱朱、朱生、朱生豪、傻老头子、小巫、淡如、绣水朱君、岳飞、云儿飘、希特勒、你的、罗马教皇、无赖、猪八戒、小物件、红儿、蚯蚓、丑小鸭、叽里咕噜、和尚、珠儿、不好的孩子、虫、鲸鱼、二毛子、我、子路、张飞、一个臭男人、绝望者、冬瓜、牛魔王……”有谁相信这些文字出自朱生豪之手?
朱生豪的情书里,总荡漾着浪漫的诗意和无限的想象,他曾经说:“我希望我现在就死,趁你还做得出诗的时候,我要你做诗吊我,当然你不许请别人改的。”孰料此言竟然一语成谶,1942年12月,年仅32岁的朱生豪英年早逝,伤心欲绝的宋清如在诗中记下了对夫君的思念:也许是你驾着月光的车轮/经过我窗前探望/否则今夜的月色/何以有如此灿烂的光辉/回来回来吧/与莎士比亚相伴的日子
翻译31部莎翁戏剧
在中国说起莎士比亚,有两个人不可不提,一个是文学大师梁实秋,另一个就是朱生豪———两人都是莎士比亚作品的翻译者。
1942年5月1日,经历了十年苦恋的朱生豪和宋清如在上海结婚。当时沪上正处于日本人铁蹄蹂躏之下,两人原计划婚后赴大后方谋生,后来迫于形势未能成行。为了使朱生豪能够潜心翻译莎士比亚著作,夫妻俩先回常熟宋清如老家暂住,后定居嘉兴南门。
朱生豪是从1935年前后开始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,但译稿数次毁于日本人的战火。据说,他翻译莎士比亚的目的有三个:一是想把译著送给宋清如做礼物;二是将翻译事业当作摆脱迷茫的一剂良药;三是为中国人争一大口气。他在给宋清如的信中这样写道:“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?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,如果把Shakespeare(莎士比亚)译成功以后。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,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。”
朱生豪当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,从事翻译的工具书只有两本字典,就是凭着这两本字典,在妻子支持下,他翻译了31部莎士比亚戏剧。两人在上海青年会礼堂举行婚礼时,夏承焘为这对新人题了“才子佳人,柴米夫妻”的婚联,后来言及婚后的生活,宋清如这样回答:“他译莎,我烧饭。”这正是他们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,当时物价飞涨,全家吃穿都靠朱生豪的稿酬维持,宋清如除照顾家务外,还常揽些针线活贴补家用。在宋清如操持下,日子过得虽贫寒,却也和谐快乐。据说宋清如有事回常熟呆了一段时间,朱生豪竟然每天站在门口树下等候妻子归来。那时恰好阴雨连绵,地上落英缤纷,他捡一片花瓣便写一首诗,其中有首这样写道:“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,那境界是如何不同,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,那也是何等有味。”宋清如回家后看到这种境况,禁不住潸然泪下,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夫君半步。
1944年12月26日,贫病交加的朱生豪在妻子怀中辞世。临终前朱生豪口中念念有词,声音由低渐高,宋清如听出他是在背诵大段的莎士比亚戏剧台词。延至中午,朱生豪大声叫道:“小青青,我去了!”这时,两人共同生活才刚刚两年,儿子尚牙牙学语。
丈夫去世后,宋清如重回教育界服务,先后在常熟中学、嘉兴秀州中学、杭州高级中学、杭州师范等校任教。但她始终未忘记朱生豪未完成的事业,1955年,宋清如请长假去四川大学,全职从事莎士比亚戏剧的编译和整理工作,并将朱生豪的全部译著进行了详细修订和校勘。
朱生豪当年曾对宋清如说:“要是我死了……不要写在甚么碑版上,请写在你的心上,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。”